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朝元纪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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连锁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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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拓跋连剧烈的挣扎害酒渍脏了我的手背,我只好在她抽搐的脸上擦干净,不得已弄花她最后的脂粉,丢了她临走的体面。

  长阳倒在地上,一下一下地蜷着双膝不住扭曲,像一条烈日下的蛐蟮,痛苦而无力地抗拒着生命的干涸。

  殿门被推开的一刻,长阳抽了最后一下,终究没阖上双眼,先断了气息。

  皇帝进来了。

  他也扼住我的咽喉,仇恨让他万目睚眦,理性却让他最终没下死手。

  「皇后如此赶尽杀绝,该小心日后反噬。」一字一顿,他吐得艰难。

  好啊,我的小皇帝霍江沉长大了,这样的话说出来,竟然也算稳稳当当,没露出畏惧怯懦,也藏住了枕干之雠。

  我动了动被他掐得发青的脖子,摩挲着他日渐刚毅的面庞:「倘若有朝一日,皇上真有这本事,本宫就让你寝皮食肉,又有何妨?」

  1

  他不知。

  杀长阳实非我意。

  长阳要是安分守己做她荣华富贵的长公主,我自是与她相近相亲。偏偏她不知趣,还不识相,屡屡与她的驸马——兵部侍郎李云玚,伙同朝堂那些欲将我除之后快的乱臣贼子,成天聚一块儿商议些清君侧的事儿。

  没办法,我只好领了一众官员去春猎,缓和缓和大家关系。

  春天不宜射猎,芸芸众生都要长大了才肥美,还能留下子嗣。唯独祸害不一样,要在襁褓里就杀死。

  我放驸马进了山林,举起手中的箭对准了他的喉头。看着长阳额上豆大的汗珠顺着她精巧的小脸一滴滴滚落,湿了她半片衣襟,我大笑着,倏尔收起弓箭,拍了拍她的肩:「公主怕什么。」

  可惜啊,一个时辰后,李云玚还是被人发现死于山野,身子已被财狼虎豹食去大半。

  「秋舆,我定将你寝皮食肉!」抱着他残缺的遗骸,长阳癫狂地冲我大叫。

  那时我便是这般回答:「等你有这本事。」

  她没本事,但是爱闹腾。

  等眼线报于我,她组了支五百人的卫队,尽是精兵强将时,我想了想,还是得除掉她,省得再惹我糟心。

  我事先和霍江沉打过招呼,毕竟他才是穆州的皇帝,是长阳一胎所出的兄长。我不过是皇后,就算要清除逆贼,也该听听他的意见。

  「皇后三思。」霍江沉这样回应我。

  于是我三思了,经过三思,我决定干掉她。

  长阳走后,我亲自操办了一场浩浩汤汤的丧礼。

  皇上最亲的长公主「病逝」,怎么说都是件举国同哀的糟糕事儿。

  我点了几个当朝官员,说长阳生前同你们亲近,如今溘然长逝,尔等便守孝五年,以尽臣子之心吧。

  自此,长阳一党在朝野中算是被拔了根,我总算不用再做春日里射猎这种腌臜事儿。

  霍江沉冷眼看着这一切的发生。我像个戏子,一个人卖力演出,霍江沉左右不了剧情,却实实在在共通着喜悲。

  我可不嫌这独角戏冷寂,只怕它不够尽如人意。

  七月十八,西北军大捷。

  征西元帅宗子期回来了。

  我在城楼上目视着他的兵马踩在归途上,溅起尘土飞扬。

  八年前也是这样,城门口,我从卯时一刻等到城门将闭,终于他一骑绝尘,策马凯旋,大声叫我的小字一路奔来:「漓漓,漓漓我回来了!」

  马停在我面前时,他迫不及待地跳下马,端详我腰身是否瘦了,脸颊是否尖了,说上几句我让他好是挂念。

  他牵着马,和我说他此去的见闻。我在城里的街道上一路又蹦又跳,听他说到死里逃生的经历时,紧张地搓起眉头,拉着他的袖子找新添的伤。

  ——这些都是我嫁给霍江沉做睿王妃之前的事。

  而如今,宗子期战功累累,炙手可热;我只手遮天,独掌朝野。

  我是穆州最有权势的女人,是一呼百应的皇后,却唯独不再是让他挂牵的漓漓。

  我只能站在城楼上,勾着深深的笑意和他说:「本宫恭贺将军旗开得胜,屡屡凯旋。」

  他也只会下马颔首,恭敬作揖:「臣,谢皇后。」

  昏时的庆功宫宴上,人人喝得酩酊,唯独霍江沉和宗子期除外。

  霍江沉少年老成,庄重地做着皇帝的样子。宗子期与他手下的将士推杯换盏,唯独不肯多瞧我一眼。

  我绯红的面颊发着难堪的烫,踉踉跄跄地瘫在身旁的霍江沉怀里。

  「皇后醉了,这番模样,于礼不合。」他冷冰冰地说着,却并不妨碍小心翼翼地搂住我。

  「是了。」我晃着软绵绵的胳膊,凑在他耳畔呵着气,「明儿又要有人参我、奏我,说我这个皇后不守规矩,干涉朝政,如今还失了礼仪。皇上呢?皇上要怎么办?是废了我,还是继续忍着我?」

  霍江沉说自己身子乏了,先行离去,诸位各自尽欢。然后他搀着我,回了椒房。

  宗子期终于抬了次眼。

  旁人不知道我为何而醉,霍江沉最是知道。宗子期远在西北,难得回朝。每每京都复命,我却都要烂醉一回。

  霍江沉是恼的,他重重把我扔在地上。我的脑袋砸上板砖,发出一声闷响。

  「为什么?」他声音是百般隐忍和千番怨恼,「为什么非走这一步,为什么非要杀长阳?倘若皇后留长阳性命,留我一位亲人,你我之间,或许还有生路可走。」

  「生路?」我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,笑得疯癫,然后从头上抽了支簪子出来,在手心狠狠剌出一道血痕。

  见血的一刹,霍江沉眼中闪过无言的恻隐。

  我拉过他的手,尖头划过,留下同样的疤痕。

  十指紧握之间,同样的猩红糅杂在一起,再是难分你我。

  「没有生路。」我苦笑着,「明白么,我们手上染了一样的血,我们都没有生路。」

  那一样的血源自七年前。

  我是镇国大将军秋忌独女秋舆,那一年,我还是先帝亲封的睿王妃。

  嫁与霍江沉的时候我初初二十,长了他三岁。那日炮仗从京都的城南炸到城北,睿王府的三茶六礼装了十二辆马车,金钗花钿锒铛作响,西域的葡萄混着玛瑙滚动在琉璃盘中,转着滟灩的流光。

  而我只带了一样嫁妆——调动三十万大军的兵符。

  迎了我,是霍江沉此生难逃的幸与不幸。

  这张兵符并非平白而来,十八那年,我和我唯一的兄长秋彧同上沙场。我军连连兵败,半月不到,折损几近三成,兄长意气当头,欲要孤注一掷,拼上满部残军直捣敌营。

  敌军埋伏重重,就等将我方一网打尽,这是死棋。

  奈何兄长执意,我苦谏未果,只能在壮行酒里下了药。

  他倒下得难看,我用绣花的帕子擦干他唇边的酒渍,然后领军破了重围。虽然损兵折将,到底勉强胜了此仗。

  带着兄长的尸首回到穆州京都,我哭肿了眼哭哑了嗓,把自己九死一生的故事说得格外惊心,格外悲凉,唯独没提那杯壮行酒的事。

  我爹一口老血喷了三丈,自此不再问沙场之事。

  秋家没有第二个儿子,于是我执了兵权,掌了兵符,也再未踏过一次战场。也是那个时候,我爹悉心培养的宗子期愈发展露头角,成为一代将才。

  先帝想制衡秋家,亦想制衡太子,他料我一介女流难起风波,嫁了人之后迟早要上交兵符。于是将我指给不受宠的二皇子,也就是睿王霍江沉,一边盘算着何时从我手上拿回他眼中该属于皇家的兵马。

  可惜老皇帝没活到那天。

  进睿王府时,霍江沉才十七岁,正是后生可畏的龙驹凤雏。自小不受待见让他养成了隐忍的个性,缄口以默之下却是胸有兵甲,八斗才学。

  「你想当皇帝么?」我自己掀开了红盖头,问他。那是我们第一次相见。

  他不说话,就直直地看着我。

  「不说就当你默认了。」

  他还是不说话。

  不怪我,是我的夫君——霍江沉,他想要这个天下,他想要我出手。

  于是同年十一月,我撤了宫中一半的御林军,调了八万军马围住京都。午后太子入宫觐见,我也进宫给公公婆婆请安,一片赤忱之心而来,只不过顺便让人在内殿一角放了把火。

  熊熊火海中,我和老皇帝说:「不知今日皇上希望发生什么,是太子意欲逼宫,儿媳奉睿王之意前来护驾?还是皇上宾天,太子前来探望之际,不小心走水,葬身火海?」

  二选一的难题,老人家来做吧,就不要交给我了。

  老皇帝感叹道,秋家世代忠烈,从无二心,不想竟生养出我这么个大逆不道之徒。本以为我一个小姑娘难成大器,以为秋家气数已尽,却不料竟是大祸初酿。

  「女流又如何呢?」我装了太多年,握剑的手发着痒,「也不见哪个男儿今日在这逼问皇上,到底是皇上废了太子,还是我帮皇上废了太子?」

  戌时,内殿的火熄了。

  世人皆知,太子蓄意谋害圣上被废,囚禁三日后莫名气绝。内殿化作了一把灰,我亲自督人好生修缮。

  只是内殿没修好,老皇帝先撒手人寰。

  霍江沉坐了这个位置。

  他登基那天一早,我侍奉他梳洗更衣,把冕旒带上他头顶时,又问了他一遍:「你想当皇帝么?」

  「想。」这次他回答了我。

  「可惜内殿烧了。」

  「不可惜。」他稳了稳冠冕,握紧了我的手。

  2

  于是我给他重建了一座内殿,不会有牌匾后藏着的遗诏,也不会有老皇帝不知收在哪的小秘密。

  之后,我给霍江沉做了近七年的皇后。

  七年间,西北六城收复其三。

  柿子有时得挑软的捏,打仗也是一样。前两座城池攻得勉强算轻巧,这第三座云楼城却打得万分艰难。纵是穆州日后会彪炳史册的虎将宗子期领兵,这一仗都打了九个月之久。

  最后穆州虽得了云楼,却也耗了七万兵士,空了国库一隅,死伤无数,粮草虚空,怕是得养精蓄锐好一阵。

  到如今,西北六城收复其三,宗子期凯旋归来,九死一生。

  那日宫宴的情形,那夜的宿醉还历历在目,不过短短几日,我已开始考虑,下一个该收复之地,该选何处。

  「下一座是哪了?」我指尖在图纸上绕了半圈,最终停在西北一角。

  荀泱看都不看便应道:「小姐,是夜戎。」

  「夜戎……夜戎啊,这么快,终于到它了。我依稀记得,它还有什么缘故来着……」我闭上眼,手指轻轻敲着鼻梁,蓦地又睁开,扫了遍荀泱上下,「你不会趁我合眼,一剑封喉,干掉我吧?」

  荀泱不慌不忙地跪下,低眉顺眼,好生乖巧的模样:「臣不敢。」

  不等我让他起来,他腿脚麻溜地自己个儿爬起来:「这话,小姐问了五百七十六遍了。再问,臣也还是不敢。」

  原来他还数着呢。

  荀泱原是我兄长的侍学,我爹手下荀参将之子,自小学识了得,说是三岁习文五岁弄武,九岁随他爹北征,一眼识穿了对面丛林埋伏的诡计,抢先放了把火,烧焦了来者五千精兵。

  可惜后来荀参将反了,准备领兵起义谋害我爹时,被一早探知的我爹反将一军,围困在营帐内。他胁了时年十岁的我做人质,求我爹放过他儿子。只是我爹还没来得及说答应或不答应,我先从腰间抽出匕首,反手抹了他脖子。

  这也是我如今格外怕荀泱抹我脖子的原因之一。

  荀参将去后,我爹不知是念旧情还是惜人才,说荀泱这小子确是国之栋梁的大器,杀了可惜,恰巧我哥武艺了得,文略稍逊,于是让他辅佐我哥。

  又可惜没过几年我哥也死了,死于我,亦死于荀泱。

  我还记得我跪在地上擦我哥脸上的酒渍时,荀泱不慌不忙从里屋走了出来,原来就在刚刚,他冷眼看完了这一场下毒的发生。

  我的药,够我哥在这睡上三五天,等我打完这场仗。

  「我放倒了你主子,你也要为他放倒我么?」我有些尴尬地问他。

  「小姐为什么给将军下药?」他闲庭信步停在我身侧,居高临下看着我。

  我继续擦着,嫌不干净,叠起帕子另一面继续擦:「不想打败仗,不想死太多将士。」

  「可等将军醒了,你怎么和他说呢?」荀泱蹲到我身边,「小姐,让我帮你吧。」

  「好。」我说。

  我以为他会帮我把我哥搬回床上,以为他会为我圆一个谎,以为他会帮我夺了我哥的权,让我打完后面的仗。但荀泱远比我想象得更像一匹狼,他嗜血而诡诈,锋利又高效。

  我在倥偬的恶战后回到军营,看到了我哥胸口的血窟窿和累累刀伤。

  我干涩的喉头艰难地滚动着悔意,摩擦着牙关问他:「你干了什么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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